作者:蔣葦(華東理工大學藝術設計與傳媒學院講師)

  印象派作為現代藝術的起點,在藝術觀念和技法革新上為後來各種前衛藝術提供瞭基礎。不容忽視的是,沒有哪一種創新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藝術傢們總是在傳承的基礎上進行不一樣的探索。印象派畫傢埃德加·德加就是從古典主義到印象主義轉折中的一位傳承與創新的集大成者。

《側前方四分之三位置的芭蕾舞者》。資料圖片

  記憶與想象中的芭蕾舞者

  提起印象派,最著名的藝術傢當屬莫奈,如果我們要繼續選出一兩位代表性藝術傢的話,則屬德加和雷諾阿最負盛名。埃德加·德加是印象派展覽的主要發起者和策劃者,是印象派藝術傢群體的核心成員。他以芭蕾舞為主題的一系列作品——身著輕紗、翩然起舞的芭蕾女孩掩映在柔和而細膩的光線氛圍中,成為人們心目中印象派繪畫之美的典范。

  德加的成熟作品中至少有一半致力於舞蹈主題的表現,在德加的全部作品中,大約有1500幅關於舞者的油畫、粉彩、版畫和素描。從題材的選擇來說,在以風景畫著稱的印象派畫傢中,德加對人物畫的癡迷已經表明瞭他的與眾不同。事實上,德加在許多方面並不符合人們心目中“典型”的印象派,例如他對戶外直接作畫持拒絕態度,不認為記錄真實的視覺所見是藝術的首要目標。

  印象派畫傢所帶來的光色革命離不開他們對繪畫方式的創新。自巴比松畫派以來,戶外直接作畫的方式為越來越多的藝術傢所采用。這一創新將繪畫這項原本屬於工作室私人空間的活動搬到瞭戶外,所以“外光派”也是印象派的代名詞。藝術傢拋棄瞭素描、草稿等準備性習作,通過現場觀察直接作畫,最大限度地忠實於現場特定光線條件下的“目之所見”。這種方式的確能夠把握住最為細微的光線和環境氛圍,使得畫面傳達出身臨其境的視覺體驗,具有無可比擬的直觀性和視覺感染力。

  而德加卻對這種方式抱著謹慎的態度,因為數百年來,藝術傢頭腦的想象和建構才是西方繪畫傳統中最看重的東西。安格爾、德拉克洛瓦等老大師們都曾強調憑借記憶作畫的重要性,因為人們的記憶往往會幫助過濾掉多餘、幹擾的細節,留下真正令人觸動、印象深刻的部分。德加也認為,“畫眼睛看見的當然可以,但更好的辦法是畫隻有我們的記憶能看到的東西,因為正是在轉換的過程中,想象與記憶之間才得以合作。”他曾在給友人的信件中透露,“肖像畫的方式是讓模特坐在一樓,而畫傢在樓上工作,以便習慣記憶中的形式和表現,而不是直接作畫。”著名的藝術史傢邁耶·夏皮羅曾贊揚這種方式給予瞭“直接感知”以權威性,藝術傢把決定權交給瞭經由觀察後得到的感覺,而不是機械地記錄下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舞臺上的芭蕾舞排練》。資料圖片

  可見,德加筆下生動多姿的各式芭蕾舞者,實際上是邀請模特去他的工作室,通過觀察和記憶的協作完成的。例如,他為《舞蹈課》這幅作品創作瞭多幅單個人物或人物組合的素描。事實上,德加直到1882年才獲得進入歌劇院後臺和排練室的資格,所以在創作《舞蹈課》這幅著名的作品時,他甚至還沒有親眼見到過歌劇院中舞蹈課的場景。這幅畫作所描繪的巴黎歌劇院排練室,是德加根據預先畫好的人物素描和習作組合建構而成的一個想象的場景。

  印象派是作為傳統的反叛者登上藝術史舞臺的,他們摒棄學院派新古典主義的繪畫觀念,致力於追求完全不同的藝術目標。而《舞蹈課》作為印象派繪畫的代表作,它的創作方式實際上遵循瞭經典的學院派模式。特別是德加為其中人物所繪制的素描,有著安格爾式的優美和精確,體現瞭德加卓越的線條和造型能力。德加也是少數具有學院派訓練背景的印象派藝術傢,不僅曾於1855年進入皇傢美術學院拜安格爾的學生路易·拉莫特為師,而且他的新古典主義風格歷史畫《中世紀戰爭場景》(又名《新奧爾良城的不幸》)還入選瞭1865年的學院派沙龍展。

  何以“印象”?

  德加毋庸置疑有著紮實的古典繪畫基礎。不過,即便有著精致的素描,遵循著按部就班的作畫方式,《舞蹈課》仍然展現出明顯的印象派風格。它有著印象派標志性的令人愉悅的色彩,細膩、柔和、淡雅,而又不失明快:白色的紗裙、金屬光澤的吊墜、鮮艷的紅色頭花、藍色和粉色的飄帶,在從窗戶灑入的光線下點綴出幾抹鮮艷的亮色。更重要的是,這幅作品描繪瞭一個動態的、不經意的瞬間。正如我們所熟悉的典型印象派繪畫那樣,整個畫面就像“一瞥的印象”——這也是印象派得名的緣由。藝術傢好似偶然經過的攝影師,剛好捕捉下瞭這一刻的天光雲影和人間百態。在《舞蹈課》中,舞者們有的正在調整舞蹈服,為上場做最後的準備;有的因為緊張,下意識地啃著手指;有的已經結束瞭考試,在後排與同伴閑聊;還有更多的,是沒有明確行為內容、自顧自休息或是做著各自事情的女孩子們。除此之外,還有從落地鏡中反射出的窗外明亮的天空,以及為瞭迎接1878年巴黎世博會而新建的、若隱若現的街道和樓房。

  畫面中暴露的筆觸和松散的人物姿態,無不透露出新古典主義繪畫所不具有的那種自發性和隨意、自然的感覺。藝術傢的精心構思很好地隱藏瞭起來,仿佛這一切都是一個偶然瞬間的定格。那麼,既然德加並沒有像莫奈那樣以現場寫生的方式描繪一個真實場景的一瞬,而是遵循學院派繪畫傳統循序漸進地去設計他的畫面,那他又是如何使這幅作品同時具有瞭印象派那種自發、偶然的“印象”感呢?

  《舞蹈課》現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它還有一幅同名畫作藏於法國奧賽博物館。史料表明,德加先創作瞭藏於奧賽的這一幅,後來因為對它不甚滿意,又另外創作瞭大都會的《舞蹈課》。因此,這兩幅畫其實是作者同一創作意圖的前後兩個版本。顯然,後面的版本更符合藝術傢的想法,最終被作為完成稿交給委托人讓-巴蒂斯特·福雷的,也是後完成的這幅。因而,追溯從奧賽版到大都會版的調整改動,我們可以窺見德加實現畫面中那種“印象之美”的方式。

  在奧賽版《舞蹈課》中,畫面中心是擔任教師的著名舞蹈傢朱爾斯·佩羅,從前景開始到左側依次站立的女孩都朝向瞭他的方向。可以看到,女孩們排列的方向恰好與地板的線條和門楣以及天花板的裝飾線方向一致。這種通過地板、地磚和建築物的線條來強化透視效果的手法,是從文藝復興以來就被普遍使用的一種方式,德加也通過這種方式強化瞭畫面中空間的透視進深感。這一版本中的人物相較於後來的版本更加聚合,畫面整體構圖秩序更清晰,人物關系也更緊密。

奧賽博物館藏《舞蹈課》。資料圖片

  而在大都會版中,德加似乎故意打破瞭這種秩序,讓人物關系變得松散,地面的線條也從與透視方向一致的縱向改為瞭橫向。人物的排列和動作更為散亂不一,尤其是德加調整瞭畫面中最顯眼的、前景中的核心人物。在前一個版本中,前景中的舞者和其他舞者一樣,形成瞭一種一致性,並將觀者的視線引向畫面中心。但在後一個版本中,德加特意將這個人物改為面向觀眾、背對著畫面中心正在進行中的舞蹈考試。

  值得我們思考的是,為什麼一個展現芭蕾舞蹈的場景,沒有把正在跳舞的、最抓人眼球、舞姿最美的舞者放在畫面最突出、最抓取觀眾註意力的位置,而是像最終版本呈現的,正對著觀眾的反而是一個註意力專註於整理衣服的女孩?藝術傢的這一安排,一方面減少瞭刻意的設計感,好像畫面中各個人物的動作都是當時真實發生的事情,所有行為都是舞者們自發做出的,並不受藝術傢控制,與新古典主義繪畫要求人物行為服務於作品宏旨大意的做法截然相反。另一方面,可以說正是這一細節的調整,直接改變瞭整個畫面的感覺,這兩位最為顯眼的女孩強勢地打亂瞭畫面的統一性和秩序感,弱化瞭畫面主題的清晰性,也分散瞭觀眾對主題敘事的註意力,起到瞭幹擾、打斷的作用。

  德加通過這樣的安排,有意識地加強瞭一種註意力的離散狀態。與此同時,原本貫通的透視視線,變成瞭S型曲折漸進的視線,原來較為水平的視角變成瞭更為傾斜陡峭的、自下而上的對角線。二者都使得畫面少瞭幾分中正沉穩,而多瞭一些動態、非均衡的不穩定感。借鑒自攝影和浮世繪的對畫面邊緣人物的驟然打斷切割,更加劇瞭這種感覺。這才使得這個場景具有瞭我們所感受到的任意性和瞬間抓拍感——畫面中的行為好像是全然自發的,不是畫傢設計安排的動作——盡管我們知道隻是看起來如此。

  此外,在德加對印象派風格的探索中,一方面,他延續瞭對線條的重視;另一方面,他從服務於造型的、古典主義式的線條中,發展出瞭一種帶著筆觸質感的、更為張揚的線條。通過線條中手勢所傳達的率性筆勢,德加不僅能夠強化“一瞥的印象”那種速度感、瞬時感,而且還使得他的線條具有瞭接近紐約畫派的鮮明表現力。對比前後兩個版本的《舞蹈課》,我們可以看到,後一版更強化瞭筆觸的痕跡,用更直率的長筆觸疊加,塑造瞭舞者裙擺的那種既蓬松又有厚度的、自然垂落的質感。在後期的許多作品中,德加用更啞光、更易留下手勢痕跡的顏料媒介來畫線條,既作為人體輪廓的勾勒,也可以表現佈料、頭發的質感。有時,整幅畫面都由密佈的色彩濃重的線條構成,它似乎是一種彩色速寫,帶著瞬時感,又有著典型的印象派式的色彩強度和流動繽紛的畫面。

  德加畫筆下的現代性

  無論是瞬時、即興的速度感,還是五光十色的郊區風景、休閑活動,印象派的美感歸根結底源自對現代性的感性表達——在城市化、工業化帶來的新生活方式下,當下的美取代瞭超驗的美,日常的美取代瞭崇高的美。德加同樣描繪瞭一幅幅現代生活的畫面,但他沒有采用戶外現場作畫的方式和外光畫的光色原理,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古典傳統與新的藝術形式之間尋求融合與創新,從而服務於他對現代生活的獨特表達。

  相較於以寫生的方式直接作畫,德加根據細致入微的觀察、然後憑記憶和想象來建構畫面的方式,實際上能夠更為自由地提煉和表達環境場景的特質;而相較於美麗的室外自然風景,巴黎歌劇院排練室這樣的人為室內空間能夠成為現代性更為濃縮的展示。從德加以芭蕾舞者為題材的全部作品可以看出,他很少將重點放在舞臺上的精彩亮相,而是更偏愛排練室或舞臺兩側候場區內舞者的真實一面。德加的這類繪畫除瞭對芭蕾舞姿、衣裙和光色氛圍進行著重描繪之外,還特意刻畫瞭稚嫩的舞者們不經意間做出的一些動作。事實上,這些小舞者來自社會底層,他們被送到歌劇院學習舞蹈,希望能在這裡獲得進入上層階級的機會。在一部分畫作中,德加甚至還有意將巴黎歌劇院的“訂閱人”——也就是能夠進入歌劇院後臺和排練室成為“金主”的特權人士——也納入到畫面中。這樣的構思安排令德加筆下的芭蕾舞場景在高雅藝術的優美光鮮中也混雜著生活的粗糲。它揭示瞭巴黎歌劇院作為城市化、現代化改造的標志性建築,一面是輝煌,另一面是現實。

大都會博物館藏《舞蹈課》。資料圖片

  此外,德加雖然沒有追求戶外光色的表現,但他熱衷於探索一種脫離明暗造型的、極具現代感的室內光色效果。19世紀70年代以來,德加開始用油彩、水粉、色粉、炭筆、粉筆、版畫等不同媒介去探索室內光線下的色彩表現。他的方法來自從威尼斯畫派和尼德蘭繪畫的色彩美學中獲得的啟發,即細膩的色彩層次和對光線在物體上的反射效果的細節刻畫,可以使畫面變得生動而豐富。德加自1876年開始實驗一種新的繪畫媒介,他發現獨幅版畫的第二幅雖然墨色較為淺淡,無法成為一幅獨立的版畫作品,但卻可以用來當作底畫,然後再用色粉、水粉等啞光不透明的顏料疊加其上。正如在暗色的背景上使用飽和度更高的亮色油彩可以增加色彩層次的對比,在獨幅版畫的暗底上,這些粉彩無疑顯得更為鮮艷突出,甚至給人一種過於艷麗的“假”的感覺。但這種無與倫比的艷麗感卻恰好營造出瞭夜晚巴黎的咖啡館、歌舞劇院中人造光源的照明效果。明亮的人工照明既是工業革命帶來的重要成果,也是巴黎作為現代之都的表征,到19世紀20年代末,巴黎已經有瞭上萬盞汽油街燈。本雅明在《巴黎拱廊計劃》中寫道:“汽油燈是多麼壯麗的新發明!以如此眾多不同的方式豐富瞭我們生活中節日般的時刻……多虧瞭這慷慨的照明,都市的夜晚自身就成瞭永不停止的狂歡!”德加對室內人造光線的這種特殊的賦色方式,成瞭本雅明口中“閃爍不定、艷麗俗氣的光亮”的最準確的視覺表達。

  對於印象派帶來的創新對繪畫發展的重要性,再高的評價也不會過分,但這樣的方式並非沒有弊端。批評傢羅傑·弗萊在為後印象派藝術辯護時,曾評價印象主義者因為“堅持精確再現其印象的重要性”而經常完全無法表現一棵樹,因為畫佈上隻是一堆閃閃爍爍的光線和色彩,樹的“樹性”以及我們對於樹的一切情感和聯想都被舍棄瞭。到19世紀80年代以後,雷諾阿、畢沙羅也開始反思印象派的方法,探索新的方式去解決造型、體積的缺憾。德加獨辟蹊徑的創作方式彌補瞭這方面的不足,為我們理解印象派的得與失提供瞭一個參照。同時,作為一個印象主義者,他在技法上不拘一格,也在描繪現代生活的新美感方面與莫奈、畢沙羅、雷諾阿等人殊途同歸,以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為“印象派”一詞的內涵作出瞭不同的註解。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31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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