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呂夢琦、李紫薇、陳志豪、申峰

  山西太原,一棟公寓9樓的房間內,即將44歲的張俊莉正在畫畫。

  她躺在床上,雙手蜷縮變形,體重僅40多斤,四肢細弱如竿,全身85%的關節不能活動……

  嬰兒一樣柔弱的身體下,是比鋼鐵還鋼的精神支柱。8歲起就癱瘓在床,36年中,張俊莉躺著自學追夢,識字讀書,寫作繪畫,書寫存在之意義,畫出生命之星辰。

折翼天使

  1984年秋天,剛滿6歲的張俊莉上小學瞭。

  張俊莉記得,小學是一排排舊平房,冬天,教室裡陰冷潮濕,一些窗戶的玻璃碎瞭,擋風的塑料佈也破瞭很多洞,冷風不停地侵襲進來,隻有一個放在教室前面的小火爐用來取暖。

  在這種環境裡,很多孩子的手腳長瞭凍瘡,直流膿水。張俊莉的手沒被凍傷,但她接下來得的病卻比凍傷嚴重得多。

  一天下午,張俊莉跳皮筋時感覺腳底像被什麼硌瞭一下,地上卻什麼也沒有。寫作業時,手腕也有些脹痛,右手腕明顯比左手腕粗瞭一圈。

  張俊莉不得不休學在傢,被父親帶著四處求醫問藥。

  這年冬天,張俊莉確診患上瞭類風濕性關節炎。這種病至今病因不明,一旦控制不好,關節就會僵硬變形,最終全身癱瘓。

  沒人能解釋,一個6歲的小女孩為什麼會得這種病。

  對這個5口之傢來說,曾經的幸福永遠逝去瞭。小學的大門仍敞著,張俊莉卻再也走不進去。

  盡管每月工資隻有幾十元錢,但隻要聽說什麼藥能治女兒的病,張俊莉的父親就成堆地往傢買。

  “小時候吃的藥太多瞭,多到媽媽可以用一種藥的小塑料袋串門簾。”她說。

  張俊莉的病情一度有所緩解,其間父母調動工作,一傢人搬到瞭古交縣城的一所中學,可新環境並沒帶來好運氣。

  1986年冬天,張俊莉徹底癱瘓瞭。她的四肢關節迅速變僵硬,連穿衣吃飯都無法自理。她拿勺子的手離嘴的距離定格在1尺之外,隻有將飯勺綁在筷子上才能把飯送到嘴裡。

  “疾病影響瞭我的身體發育,我不再長高,幾件兒時的毛衣一直穿到30多歲。”她說。

  又過瞭幾年,一傢人搬進樓房,張俊莉幾乎與外界隔絕瞭,甚至無法再透過窗戶感知冬日的枯枝換上春日的新綠。

  疼痛卻不會因此與她絕緣。

  那種疼痛有一個術語——菱形脹痛。一旦手腕、腳腕、膝蓋等大關節承受瞭拉扯和重量,就痛得如撕斷瞭一般。張俊莉說:“那種疼綿綿不斷地從骨髓裡向外透出來,讓人抓心撓肺,無法入睡。”

  她發現,拿一個小枕頭夾在兩個膝蓋之間墊住,能緩解疼痛。代價是,她的左膝逐漸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大腿和小腿是直的,膝蓋卻向內側歪著。後來坐輪椅,她的腿不能彎曲,直挺挺地總是引來異樣的目光。

  從9歲起,父母就成瞭張俊莉的雙腿。她已經永遠失去瞭進校園學習的機會。此刻,她連擁抱一下自己父母的權利也沒有瞭。

  折翼天使,你拿什麼拯救自己?又將如何走向未來?

救命稻草

  人生多苦澀,人就多頑強。身體倒下去,夢想挺起來。

  從懂事起,張俊莉就夢想長大後當一名畫傢。雖然疾病讓她全身癱瘓,疼痛折磨得她難以入眠,但張俊莉的畫傢夢始終沒有凋謝。

  “我逐漸悟出瞭一個道理,一個人活著最辛苦的方式不是給他幹不完的活兒,而是讓他無所事事地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張俊莉告訴父親,她要畫畫。

  最初,張俊莉隻是想消磨時間,並未賦予畫畫更多深意。畫畫要付出怎樣的艱辛,她是後來才逐漸體會到的。

  父親同意瞭。他找來一個比A4紙略大的文件夾做成畫板,再夾上一疊紙,張俊莉就能畫畫瞭。她盡情塗鴉,畫各種尖下巴、留著長發或短發的“瓜子臉美女”,給她們畫上自己渴望的漂亮衣服。

  畫畫讓張俊莉暫時忘記病痛,不再覺得孤獨。但隨著年齡增長,恐懼與糾結不可避免地在1989年提前到來瞭。

  11歲仍是個無憂無慮、任性撒嬌的年齡。但病痛折磨和給傢庭帶來的負擔,讓張俊莉思想早熟。她開始擔憂未來,痛苦地思索“我為何存在”。

  在寂靜的夜裡,有時會有兩個張俊莉在對話。一個說,你看你哦,這麼大瞭,除瞭依賴父母,什麼也沒有。另一個說,你有爸爸媽媽的愛,怎麼能說你一無所有呢?

  “難道我隻能拖累傢人嗎?”張俊莉一次次在心底問自己。她第一次想,畫畫能不能成為養活自己的手段。這將在不遠的將來得到驗證,但此刻,病情加重讓這個想法聽起來有些不切實際。

  她的關節漸入僵硬期,先是大拇指和食指握不住鉛筆,很快肘關節也無法屈伸。張俊莉忍著劇痛讓人把右手大拇指掰動一些,但肘關節的僵硬卡死卻讓她的右手夠不到畫板瞭。

  “一連幾天,她邊畫邊哭,每張紙都隻能畫左上角的一小塊地方。”張俊莉的媽媽說,“看到她痛苦的樣子,我和她爸心都碎瞭。”

  這種擔心沒有持續太久。張俊莉已經看到畫畫帶來的一縷微光,要像救命稻草一樣牢牢抓住。她收起淚水,決定改用右手扶畫板,左手畫畫。

  又一個痛苦的磨煉開始瞭。由於手指蜷縮著伸不直,張俊莉的左手像隻能握劍一樣握筆,左臂搭在扶著畫板的右臂上移動練習。

  “頭一個月最難熬,兩隻胳膊不聽使喚,畫不方,也畫不圓,常急得哭鼻子。”張俊莉說,即便練瞭20多年,有時候還是會把一些長線條畫歪。

漫畫傢夢



  培根說,一切幸運都並非沒有煩惱,而一切厄運也絕非沒有希望。

  張俊莉就是在煩惱中發現幸福,在逆境中追逐希望。她像張海迪一樣,“即使跌倒一百次,也要一百零一次地站起來”,最終迎來蛻變。

  1991年,由日本漫畫傢車田正美的漫畫書改編的動畫片《聖鬥士星矢》風靡全國。張俊莉發現瞭一個新世界。她被人物形象深深吸引,跟著令人熱血沸騰的片頭曲一起戰鬥。

  “看到漫畫這個形式,我感覺自己尋找的路出現瞭,”張俊莉說,“我開始瘋狂地臨摹動漫貼紙和漫畫書上的人物。”

  1994年新年剛過,張俊莉的漫畫被刊登在創刊不久的《科幻大王》上。雖然因為是一張單幅漫畫,雜志社隻給寄瞭一本雜志,但第一次發表作品的張俊莉仍興奮不已。

  “我的努力終於有瞭收獲。”她說,開始有雜志社向她約稿。

  1995年6月,張俊莉創作的漫畫故事在《科幻大王》上發表,收到瞭人生第一筆稿費。800元錢,相當於那時父親一個月的工資。

  這是即將17歲的張俊莉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她終於實現瞭讓媽媽為自己驕傲一次的願望,更驗證瞭畫畫能成為她謀生的手段。

  張俊莉立下成為一名職業漫畫傢的目標,滿心期待著靠畫漫畫改變人生。她先後創作瞭《塞西莉亞》和《鉆石》兩部漫畫故事。

  其間,國內漫畫雜志紛紛停刊,很多學校都開設瞭動漫專業。張俊莉發現,因為從未接受過專業學習,很多場景自己想得到卻畫不出。更受打擊的是,隨便一個專業學生都比她畫得更快更好。

  2004年,一次歷時半年的創作失敗,最終壓垮瞭張俊莉的漫畫傢夢。

峰回路轉

  接下來的幾年,張俊莉不再畫漫畫。

  曾經,她將成為職業漫畫傢當成改變命運的籌碼,忍著病痛不斷努力。可當她已長大,父母慢慢衰老,夢想卻被無情地擊碎瞭。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高興時冷水澆頭,絕望時又峰回路轉。

  互聯網成瞭張俊莉的救贖。2005年,父母頂著兩個孩子上大學的經濟壓力,花6000塊錢給她買瞭一臺筆記本電腦。張俊莉逐漸走出陰影,開始在網上寫作。

  讀書識字,同樣讓她刻骨銘心。

  由於父母工作很忙,沒有時間教她,張俊莉隻能另辟蹊徑,躺在床上靠看電視劇和新聞字幕聽音識字。

  “有很多年,我隻會讀不會寫。”她說。

  直到有瞭筆記本電腦,她才開始學拼音,用蜷縮的雙手夾著兩支筷子(後來是用糖葫蘆棒)敲擊鍵盤,學會瞭打字。

  和畫畫一樣,書本是張俊莉治療孤獨和病痛的鎮靜劑。

  她像書蟲一樣啃噬一切讀物,幾乎讀遍瞭父母所在中學閱覽室裡的書。由於拿不住厚書,張俊莉隻能側躺著,抬高上半身,用左手壓著看書。久而久之,她的背部臀部長出瞭厚厚的骨痂,左手大拇指壓變瞭形,指甲往裡勾著。

  張俊莉經常畫畫和讀書交替進行。畫畫讓她放飛夢想,讀書為畫畫註入靈感。她又開始畫漫畫,給自己的小說設計插圖。

  8年時間,張俊莉先後創作瞭4部網絡小說,近100萬字,其中一部簽給瞭小說網站。她還完成瞭自傳,第5部小說已經寫瞭12萬字。

  哪怕這些書稿從沒有出版,也絲毫不影響張俊莉創作的熱情。

《我的存在》

  張俊莉的自傳名為《我的存在》。

  她說,她曾長時間苦惱於為什麼別人可以健康長大,有一個完整的人生,而自己卻必須忍受身體癱瘓和病痛折磨,艱難地活著。

  這些年,她逐漸想明白瞭,不再顧影自憐地糾結自己為什麼存在,而是更看重如何存在。

  “我有勇氣追逐夢想,在迷茫中找到瞭生活方向,我的存在有意義。”張俊莉說,她是帶著害羞的心情寫下自己的故事。

  隻要夢想不碎,心就不會死。是種子,總會萌發。

  在自己琢磨畫瞭20年後,31歲的張俊莉意識到沒有良好的基本功,自己的畫傢夢將無法實現。她鼓起勇氣,從最基礎的素描學起。沒老師教,就看網絡視頻;沒錢買石膏幾何體,就找素描教材臨摹;素描紙太貴,就用草紙代替。

  畫素描有時候需要大面積鋪線,張俊莉一隻手扶著畫板一隻手畫線不方便。她就讓父親用月餅盒蓋做瞭一個新畫板和一個三角支架,大面積鋪線時就把畫板放到支架上。這樣身體正過來,因肘部僵硬而移動受限的右手就又能畫畫瞭。

  十幾年沒用右手畫畫,右肩疼得厲害,但就像穿上瞭童話裡的紅舞鞋,張俊莉一旦重新畫起來,就停不下來瞭。

  素描5年後,張俊莉開始自學油畫。她無法外出寫生,隻能畫較小的尺寸,左右手一起畫才能畫滿畫框。她的模特,隻有自己的想象、頭頂的星空和一張張風景照……

最大的願望

  痛,並痛定著。

  從6歲患上類風濕性關節炎,38年來,張俊莉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卻從未停止逐夢的腳步。

  時至今日,她仍然要早上吃一片止痛藥,晚上再吃半片。

  去年8月底,或許因為天氣太潮濕瞭,她舊病復發。全身關節50多處皮膚破潰,疼得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就連檢查的醫生都禁不住感嘆,從沒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傷口。

  可病情稍有緩和,張俊莉就又迫不及待地開始畫畫。

  她的畫色彩明亮,天馬行空,有草原湖泊,也有星辰大海,呈現出堅定豁達的心境和態度。

  親朋好友外出發給她風景照,她挑喜歡的在畫板上旅行。

  從小到大,張俊莉隻出過兩次遠門。一次是因為錄電視節目赴北京。還有一次是在2019年,她跟著父母去晉中市體驗瞭唯一一次旅遊。

  這次病情發作,讓張俊莉越發力不從心。過去,她每天下午能畫5個小時。現在隻能畫兩個半小時。她說,病情還在發展,全憑一種制劑控制,一針1000多元,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還能畫多久。

  在所有作品中,張俊莉最滿意一幅畫茶卡鹽湖的。畫中,湖水湛藍如鏡,一個小女孩縱情奔跑,湖面倒映著她的身影。

  “這幅畫叫‘心之所向’,那個小女孩就是我自己。”她說。

  對於未來,張俊莉沒什麼規劃。父母日漸老去,她免不瞭擔憂。她在手機上開瞭一傢微店,名叫“莉莉的畫架”,已經賣出200多幅油畫。

  她的畫傢夢即將變成現實。

  快手正在籌備她的個人畫展,展出的畫作也已選定。她盼著,自己的畫能在很多城市巡展,以後能到畫的地方去看看真實的風景。

  “爸爸媽媽抱瞭我40年,我最大的願望其實是抱一次他們。”

  淚,順著她的眼角流到瞭枕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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